今天,科技和媒介的发展日新月异,并深刻地影响着文艺生产与传播的生态与格局。在此背景下,文化原创力显得尤为重要。它关乎我们如何借助科技的赋能在当代语境下突破表达边界,如何让中国文化在世界舞台上拥有更强大的话语权。
“2025北京文化论坛”即将举行,围绕“破界共生:科技激发文化原创力”等主题的平行论坛和专业沙龙也将拉开帷幕。本报约请作家艺术家和专家学者,持续探讨关于文化原创力的思想议题,探索科技激发文化原创力的新路径,共同推动新时代文化事业的高质量发展。
嘉 宾
王宝社(北京剧协副主席、一级编剧)
孙立军(北京影协副主席、北京电影学院中国动画研究院院长)
李伟建(北京市文联副主席、北京曲协主席、中国广播艺术团一级演员)
李继辉(北京市文联副主席、北京摄协主席、《北京日报》视觉新闻部主任)
沈 晨(北京舞协副主席、中国东方演艺集团艺术总监)
李 驰(北京市文联副主席、北京杂协主席、中国杂技团团长)
主持人
黄尚恩(《文艺报》记者)
独特的情感表达
独特的形式结构
主持人:您如何理解“文化原创力”?其核心内涵是什么?
王宝社:我觉得核心就是,独特的情感表达、独特的形式结构。经常有人说,这个题材太老了,太陈旧了。在我看来,他们还没有理清题材和创作的关系。题材没有老旧之分,只有创作者的思想、视角有老旧之分。如果你用一个独特的视角切入进去,再老的题材也会变新。所以,面对陈旧的题材,原创力就来自创作者独特的角度、独特的情感、独特的形式。这是AI帮不了你的。AI可以提供很多素材,刺激或帮助你思考。但是,最终的决定因素还是艺术家的独特情感、独特表达。戏剧舞台是人性的实验场。戏剧家要写出原创性的作品,就必须对现实生活有独特的发现,而且必须找到独创的结构走向,也就是形式感。

《大闹天宫》(1961年)
孙立军:所谓“原创”,就是要创造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,而非模仿他人的成果。在人类文明发展的进程中,一代代人创造了灿烂的文明和文化,让那些经典作品得以流传至今。我主要从事动画的教学与创作工作。我给学生们讲课时,经常强调原创。最初的原创往往就是“无中生有”。比如,第一个孙悟空形象。《大闹天宫》里的孙悟空,源于戏曲舞台上的孙悟空,而戏曲舞台的孙悟空又有其源头……最初的原创、最初的“无中生有”是最难的。对于艺术家在脑海中想象出来的形象,我们需要把它变成可看、可听的存在。在这个过程中,我们需要让它体现出美感来,让大家都能看到它的价值。甚至可以对这个形象进行深度开发,形成可良性循环的商业模式。这些都是文化产业中非常重要的部分。
李伟建:对于文化原创力,我觉得要落到实处,关键在于“以传统为基础、回应时代、面向未来”。中国文化历史悠久,传统的血脉早已融入我们的骨子里,所以传统必然是根基。但同时,我们的创作也不能缺少时代的烙印,必须对当下时代有所回应,而最终的方向,肯定是面向未来的。在这之中,最重要的是把传统转化为当代表达。如果我们只是一味地继承传统,却没有用当下的方式去呈现、去表达,那么传统就难以获得发展。没有当代表达,就无法传递属于今天这个时代的声音。连时代的声音都没有,谈何原创,如何能够面向未来?
李继辉:摄影是最直观、最现代且最具传播力的艺术形式之一,肩负着记录社会变迁、描绘时代画卷、满足人们精神需求的使命。影像不只是简单的记录,更是一种富有主体性的文化创造活动。如今我们已进入移动影像时代,摄影艺术创作的边界正不断拓宽。在摄影领域,我们强调文化原创力,就是用丰富多样的视觉影像与创新的表达方式,激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生命力;同时运用新的叙事方式和新的技术手段,讲好中国故事。优秀的新闻摄影作品,要满足五个方面的条件:一是要有独特的视角。二是捕捉最精彩瞬间。三是充满人文关怀。这种情感和关怀的注入,是最高级的文化原创。四是美学表达,运用光线、影调、色彩、构图等视觉语言,赋予新闻事件以美学价值。五是带有时代的烙印,推动文明的反思与进步。
沈 晨:所有的创作都必须依附于一定的基础内容。往大了说,故事必然是在经济、政治状况以及全民生活状态的基础上诞生的。我们要从传统中汲取养分,在自身认知范围内去感受故事、总结经验,然后创造出全新的内容,最重要的是形成属于自己的核心思维。这样的创作,我们可以称之为文化原创。文化原创力非常重要,尤其是对当下的中国而言,我们一直强调要具备创造性,而文化领域更需要创造性。但归根结底还是要讲好故事,只是讲故事的手法不断在变。好的文化原创作品,最好能被广大观众接受,而不能只是局限于小众群体。另外,若谈到文化产业,它还需要有延伸性和覆盖面。具体说来,就是所谓的文化IP,它要能延伸到各个领域。在这方面,我们才刚刚起步,还在摸索,但随着成功经验的积累,相信具有文化原创力的作品会越来越多。
李 驰:提到文化原创力,我首先想到的是表达的原动力。新时代需要有新时代的表达,而我认为,原动力首先源于个体——我们都有被关注、被欣赏、被认同的渴望。这种渴望是文化原创力的核心动力之一。基于这样的原动力去思考原创力,具体到杂技行业,我认为技术的极限是原创力最核心的部分,是其“根与源”;文化美学层面的表达则是它的“形与神”;若再深入到哲学层面,触及艺术终极的人文关怀,那便是它的“境与道”。所以,在探讨原创力,以及对作品进行更深层次的探讨,甚至思考杂技本体艺术的未来发展时,我们需要深入思考:为什么要做这个作品?作品的呈现方式是什么?我们的动力来自哪里?通过作品表达什么样的思考?我觉得这些问题串联起来,构成了杂技舞台上的一系列关键动作。如今的杂技演出,早已不只是单一的炫技。技术的背后,还包含着思想、哲学等层面的丰富内涵。
不仅运用科技产品
更要有科技思维
主持人:请结合您的文化实践,谈谈科技特别是AI对文化原创力的影响。
王宝社:我上半年接了一个创作任务,要写一个英雄不同生命节点中的重要故事。数十年时间里,他经历了非常丰富的故事。一个话剧,只有两个小时,我该怎么表达?想用编年体,可那太陈旧了,时间上也不够用,这是一部长篇电视连续剧的篇幅。我如果跳来跳去地写,又怕凌乱。后来,我就这个问题和DeepSeek、豆包进行多轮对话。它们给我提供了很多方案。这些方案激发了我的思维。现在,我找到了一个独特的情感表达的角度。我会尽量让这个作品既有深厚的传统文化内涵,又极具现代的气息,让年轻人乐于接受。总的来看,AI掌握的数据是海量的,它可以提供给我们很多创作上的反馈和刺激。同时,AI也可以做很多基础性的工作,为创作者节约很多的时间,从而让创作者有更多精力投入到真正的创意中。
孙立军:去年我完成了一部叫《AI绘画》的专著,里面既有我的作品,也有AI学习我的作品后生成的新作。其中有些作品和我的差距很大,我并不认可。但为了形成对比,我都收入其中了。这是我和AI进行创作互动的一个例子。今年5月,北京国际电影节期间,我为大兴的动画单元设计了一个叫“天眼猫”的形象。画完之后,AI模仿生成的“天眼猫”比我设计的更好,超出了我的预期。于是,我们就把AI设计出的这只猫放大,制作了一个15米高的充气户外玩偶。活动那三天,这里成了当地的网红打卡地。我们还计划设计一个“世界最大的瞌睡猫”。目前也是先由我做原始设计,再通过AI辅助生成。像这样的创作,我们不只想做玩具,还计划做相关的电影、网剧、短视频,以及配套的衍生产品。在动画领域,可能将来所有的帧都由AI生成。这就变成了一种“全智能动画”。
李伟建:这两年,我做得比较多的工作,不是相声方面的,而是古曲传承。我们依据基础旋律,结合当代人对音乐的理解,尝试着用AI自动作曲系统,创造了一个新的曲牌,叫“AI夜息香”。大家都知道,单弦是北京曲艺的一个代表性的曲种。它属于曲牌连缀体,在清代时就流行。可是,当代人没有对曲牌库有新的贡献。所以,我们利用AI创造了新的曲牌。我觉得这是当代人对曲艺的一个贡献。我们用科技赋能了曲艺创作。
李继辉:科技确实为摄影创作带来了许多令人兴奋的新可能,从拍摄手法、成像技术到分享方式,都在发生深刻变革。比如,相机最新的算法防抖功能,即便拍摄过程中相机出现抖动也无需担心,还能通过算法提升画面分辨率。最新的无人机视角,突破了人眼的常规视角,彻底革新了观察方式。此外,VR拍摄、3D扫描技术,以及AI衍生出的新创意工具和个性化表达手段,也为创作提供了新路径。还有摄影平台的云端化,拍摄、修图、分发全流程可在云摄影平台完成。不过,技术在带来便利与创新的同时,也带来了一些值得思考的问题。一是真实性如何保障。当AI能轻松“无中生有”或“移花接木”时,新闻纪实摄影的真实性该如何保障?二是隐私安全。高清摄像头、无人机、3D扫描技术的普及,对个人隐私保护提出了更高要求。
沈 晨:在科技高速发展特别是AI迅速迭代的背景下,艺术创作其实越来越难了,因为涉及的领域越来越广,需要考虑的东西、学习的知识也越来越庞杂。但舞台艺术作品不需要堆砌这些庞杂的内容,反而要化繁为简——把这些内容“润物细无声”地穿插、渗透进去,这才是最难的。所以说到底,核心还是思维。比如科技领域,既有科技产品,也有科技思维。在我看来,科技思维远比科技产品重要。科技产品迭代迅速,今天用的,明天可能就过时了。如果创作只依附于科技产品的展示,出来的作品只会华而不实。但要是把科技思维和艺术思维结合起来,情况就不一样了。艺术思维多偏向形象,科技思维多偏向理性。这两种思维碰撞后,时间、空间、人物、叙事手法都会发生改变。今年11月底在深圳举办的第十五届全国运动会闭幕式,我们将大量科技产品和科技思维运用到表演中,大家到时候一定能看到创作者在思维上的转变。

中国杂技团的《九级浪》
李 驰:对杂技行业来说,若能利用好科技,无疑是如虎添翼。杂技有很多传统技术门类。对于这些门类,我们依然保留它们最初的优良传统;同时,在此基础上,我们也在探索如何借助科技,拓展更大的表达空间。比如中国杂技团的《九级浪》,就是通过道具的科技革新,让演员和节目都“插上了翅膀”。我认为,科技与艺术作品的融合,不是简单的“科技加艺术”,而应是“科技乘以艺术”,要产生化学反应。我们常比喻,科技融入作品,用得好能成为“脚下的筋斗云”,用得不好就可能变成“头上的紧箍咒”。《九级浪》就是做得比较好的案例。它通过提升道具的科技含量,让演员能借助道具在更立体、更多元的空间里活动,创造出超乎常人想象的呈现效果。也就是说,它不但打破了物理空间的限制,还让原本相对单一的舞台呈现变得更多元。可见,科技的运用确实能带来极大帮助,还能给创作者带来很多意料之外的惊喜。我认为人工智能一定能与杂技等艺术门类更好地结合。我们很难想象多年后,它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影响,会给我们行业带来多大的赋能,因为它的发展速度实在太快了。
借助AI,但又超越AI
主持人:“依托科技特别是AI的赋能”与“保持人类的创造性”,如何更好地平衡?
王宝社:现在沉浸式戏剧,年轻人很喜欢,但是有的搞得不好。搞得不好的原因是,现代科技手段和人的原创性没有结合好。创作者必须思考:剧作的内容走向是不是源于自己深入的思考?在结构艺术方面,你的基本功如何?AI可以提供给你一些大面上的指引,比方说,它会告诉你戏剧结构有几大元素,要注意从高潮看全局的统一,而且要设置悬念等等。可是,这些东西要在创作实践中真正落地非常不容易,创作者必须有扎实的基本功。未来AI和人类的合作,究竟在戏剧舞台的表达样式上呈现什么样的面貌,很难去预测。但是,只要人不懒,认真地面对生活,就会获得新的思想和情感。与此同时,AI也会不断给我们助力,特别是在艺术形式上帮助我们更好地完成表达。最终,也许可能人人都可以借助AI完成数字化的戏剧创作,让戏剧之花遍地开花。
孙立军:艺术家面对AI时发出不同声音,我认为很正常。AI是否会取代艺术家?在我看来,凡是能被AI取代的,一定不是未来真正被需要的艺术家。这里我想强调,真正的“艺术家”和普通的“艺术作者”是不同的。艺术的核心在于独创性,艺术家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原创能力。只会简单模仿的创作者,必然会被AI取代。现在很多人说,AI不懂原创、没有情感,甚至不理解真正的艺术是什么,但我并不认同这种说法。我们要让AI成为助力我们发展的“翅膀”。科技已经为我们搭建了广阔的发展平台,我们要尊重它,与它合作共赢。如果每个人都能用AI这个大众工具,创造出自己想要的文化内容,那应该是一件乐事。也不用担心AI会完全取代人类创作。我相信,人类的伟大之处在于,千千万万人中终究会诞生天才,这些天才有能力与AI抗衡。
李伟建:首先,我们不要拒绝AI带来的便利和可能性。为什么这么说呢?因为很多时候,你根本预料不到AI能给你带来什么。它提供的那些成果,是你提前设想不出来、预判不到的,而且往往能从多角度、多侧面给你带来意外的惊喜。人本身会受自己知识结构和专业素养的限制,思考和创作也存在局限性;但AI能在自身的智能库中广泛收集信息,通过大数据运算、大模型处理,最终生成一个产品或是一件艺术品呈现给你。所以,我们不该拒绝它,反而应该合理运用它。现在很多人过于悲观,害怕AI取代人类。但在我看来,人类的情感是独有的,是机器无法通过运算模拟出来的。特别是情感的变化、情绪上的差异,这些都是人类特有的东西。既然拥有这样独有的优势,我们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?所以,一方面,我们要自信,相信自己能够赋予艺术作品独一无二的生命力;另一方面,我们要感谢AI为艺术创作提供了更多可能性。好多人都说我们不可以这样,不可以那样。我特别想说一句话,对不起,这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。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利用好人工智能,而不是限制人工智能的发展。人机结合会是我们在AI时代的最好出路。
李继辉:无论是AI还是算法,都不是创作的源头,它们只是一种工具。工具都有预设的标准,所以用技术生成的作品往往千篇一律。而人创作的艺术作品,常会带有偶然性、小瑕疵,还会留下摄影师的个人印记。就拿无人机来说,我们用它来捕捉独特视角,但最终如何构图、突出哪些细节,按下快门的主动权始终掌握在摄影师手中。现在还有一个趋势,就是摄影在回归传统,很多年轻摄影师转而去拍胶片。他们喜欢胶片特有的色彩与质感,想要打破算法“完美成像”带来的单一效果。
沈 晨:这涉及一个“度”的把握。一开始,我们都会有崇拜科技产品的阶段,这是出于新鲜感,也是尝试和学习的过程。尝试一两次后,其实就是在学习、了解了技术的规律和内容后,就会发现它只是一种手段。真正重要的是手段背后的思维。要是把这种思维融入传统艺术创作,效果就会不一样。可如果把握不好度,一直沉浸在喧闹华丽的技术展示中,就会丢掉最宝贵的东西——也就是我之前提到的“讲故事的能力”。故事本身就那么多,但怎么讲,考验的是每个艺术创作者的知识积淀、人生阅历,以及对作品审美的追求。所谓“原创”,关键是要加入艺术创作者自身的情感诉求和人生阅历。而且这份情感诉求与人生阅历,不仅是创作者自己的,还可能超越观众的认知,引导观众对人物或社会形成一些新的理解。这才是原创。我们常说要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,但传承不等于抄袭。传承的过程中必须有创新,要把当代思维、当代认知融入进去,同时利用当代技术手段,用全新的故事语言体系去讲述,这样的作品就一定是原创。
李 驰:从目前来看,人工智能的加入,已经在杂技发展的整个链条上起到了重要的作用。比如舞台呈现方式、故事诠释方式,以及杂技的推广宣传、艺术家与受众的连接等方面,都发生了改变。我觉得未来AI技术的更多运用,必将推动行业进一步发展。它能把我们过去没思考过、不敢想象的一些场景,从虚拟世界拉到现实空间里来。实际上,它打破了各种各样的边界。比如传统的镜框式舞台,观众区和表演区的分界线非常清晰,哪里是表演区、哪里是欣赏区,一目了然。但AI的加入,能让舞台在视觉上产生无限延伸的感觉,也能拓展无限的想象空间。很多杂技作品已经在这方面做了很好的尝试。创作者非常关注科技所带来的新可能。但关键还是“用好”,不能只是勉强把科技和艺术贴合在一起。所以,创作者应从初期就融入科技思维,思考AI在各环节的作用。